城西，寒潭。
雨后的湿冷仿佛渗入了骨髓，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、腐败落叶的酸味，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、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，混杂其中，如同毒蛇吐信，丝丝缕缕钻进鼻腔。京兆府的捕快们远远围着，脸色发白，眼神里残留着昨夜发现尸体时的惊悸，根本不敢靠近潭边那片乱石滩。大理寺少卿宋成章带着两名仵作和几个精干差役，脸色铁青地站在稍近处，但眼神也充满了凝重和…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。
当那抹绛紫色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时，所有人的目光都复杂地聚焦过去。敬畏？有之。恐惧？亦有之。更多的，是事不关己的疏离和等着看这位“年轻妖师”如何收场的微妙审视。
萧漓并未易容。国师的身份，在此刻是震慑，也是靶子。她披着厚厚的雪白狐裘，衬得一张脸越发清透如玉，眉眼间却带着一丝被这污浊环境侵扰的不耐。小桃紧紧跟在她身后半步，小脸绷得紧紧的，双手死死攥着一个装工具的锦囊，圆眼睛里满是警惕，像只护主的小兽。
“国师大人。”大理寺少卿宋成章上前一步，拱手行礼，姿态恭敬，语气却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，“现场保持原状，尸体尚未移动。只是…”他顿了顿，目光扫过那片阴冷的潭水，“此地气息阴邪，下官等…力有未逮，全赖国师大人明察秋毫了。”言下之意，这烂摊子是你的了，我们就在这看着。
萧漓眼皮都没抬，只淡淡“嗯”了一声。她拢了拢狐裘，目光越过宋成章，直接投向乱石滩上那具扭曲僵硬的青紫色尸体。视线触及那张凝固着极致惊恐的脸时，她的眉梢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不是因为恐惧，而是因为厌恶——对死亡本身，更对那萦绕不散的、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。
她没有立刻靠近尸体，反而在原地站定，缓缓闭上了眼睛。
周围瞬间安静下来，只有风吹过枯枝的呜咽和潭水细微的涌动声。捕快们屏住了呼吸，宋成章眼中闪过一丝惊疑。这位国师…在做什么？祈祷？还是感应？
萧漓摒弃了周遭所有杂音和目光，心神沉静如水。意念集中于鼻端，细细分辨着空气中那股混杂的异味。水腥…腐叶…淤泥…还有那丝极其顽固、如同跗骨之蛆的…腥甜！
不是花香，不是果香，更不是脂粉香。那是一种带着铁锈般的微腥，混合着腐败草木根茎汁液的怪异甜腻，仿佛某种邪恶的植物在黑暗深处绽放出的毒蕊！这味道…她似乎在观星台某些记载着禁忌邪术的古老卷宗里，嗅到过类似的描述！
她猛地睁开眼，眸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。果然…不是简单的谋杀！
“小桃，”萧漓声音不高，却清晰地传入身后侍女耳中，“清心散。”
小桃立刻从锦囊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白玉小瓶，拔开塞子，一股清冽如薄荷、又带着淡淡药草苦味的异香瞬间弥漫开来，稍稍驱散了周遭令人窒息的污浊。萧漓接过，倒出两粒碧绿的药丸，自己含了一粒，另一粒递向宋成章。
宋成章一愣，看着那粒药丸，又看看萧漓平静无波的脸，犹豫了一下，还是接过服下。药丸入口即化，一股清凉直冲脑门，方才那股令人头晕目眩的甜腻感顿时被压了下去，头脑也为之一清！他眼中惊异之色更浓。
萧漓这才迈步，走向尸体。脚步落在湿滑的青苔石上，却异常平稳。她在距离尸体三步远的地方停下，没有再靠近。目光锐利如刀，扫视着孙谦扭曲的姿态、青紫的面容、圆睁的惊恐双眼，最后定格在他僵硬的右手——那紧握的拳头已经被王虎撬开，破碎的龟甲就放在旁边一块相对干净的石头上。
龟甲碎片深褐色，边缘不规则，沾满污泥。但吸引萧漓的，不是它的形状，而是其上残留的、肉眼难辨的、极其微弱的一缕气息——阴冷、怨毒、充满了绝望与诅咒！与空气中那股腥甜的异味同源，却更加精纯、更加恶毒！
她缓缓抬起右手，并未触碰龟甲，只是虚悬于碎片上方寸许。指尖莹白如玉，在灰暗的天光下仿佛流转着微光。她闭上眼，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玄奥而不可测。
宋成章和周围的差役们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陡然降临，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。他们瞪大了眼睛，看着国师指尖下方那枚龟甲碎片。
嗡…
极其微弱、仿佛幻觉般的低鸣响起。那深褐色的龟甲碎片，竟在萧漓指尖的虚引下，极其轻微地震颤起来！碎片表面那些被火灼烧出的古老裂纹，似乎有极其黯淡的、如同鬼火般的幽绿光芒一闪而逝！一股更加阴冷、令人头皮发麻的气息瞬间扩散开来！
“呃啊！”离得稍近的一个捕快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，踉跄着后退一步，脸上血色尽褪。
宋成章也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，强忍着不适，死死盯着那龟甲和闭目的国师。
萧漓的眉头越皱越紧。在常人无法感知的维度里，她的意念如同探针，正艰难地刺入龟甲残留的混乱气息之中。无数破碎、扭曲、充满极致恐惧的意念碎片如同尖针般刺向她！黑暗…冰冷…窒息…还有一张模糊扭曲、仿佛由无数怨毒面孔组成的巨大鬼脸，带着令人灵魂战栗的狞笑！
她猛地撤回手，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。脸色比之前更白了几分，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。那龟甲碎片上的幽光瞬间消失，恢复了死物的沉寂。
“如何？国师大人可有所得？”宋成章连忙上前一步问道，声音带着急切和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敬畏。
萧漓睁开眼，眸中残留着一丝尚未散尽的惊悸和冰冷的怒意。她没有回答宋成章的问题，只是冷冷地吐出几个字：“封锁此地，任何人不得靠近潭水三丈之内。尸体带回，仔细收敛，任何人不许妄动，尤其是他手中之物和口鼻处残留的气息。”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。
“是！”宋成章下意识地应道，随即又有些迟疑，“那…这龟甲？”
“此乃邪物媒介，交予本国师处置。”萧漓伸出手，小桃立刻递上一方特制的、绣着银色符文的黑色丝帕。萧漓用丝帕小心地将那枚冰冷刺骨的龟甲碎片包裹起来，动作谨慎得如同在对待一条剧毒的蛇。
就在这时，萧漓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寒潭黝黑的水面。水面死寂，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岸边的枯树乱石。然而，就在那倒影的边缘，一丛半浸在水中的枯败芦苇深处，似乎有一抹极其微弱的、不同于水光石色的……暗红？
她脚步一顿，凝神望去。那抹暗红极其细微，像是某种水藻，又像是…凝固的血渍？
“宋大人，”萧漓的声音打断了宋成章的思绪，“派人，去那丛芦苇深处打捞，仔细些。”
***
御书房。
沉水香的气息依旧浓烈，却压不住一股无形的压抑。老皇帝赵弘靠在宽大的紫檀木御座里，身上搭着厚厚的明黄锦被，脸色蜡黄，咳嗽声撕心裂肺。庞贵妃，一个年逾四十却保养得宜、风韵犹存的宫装丽人，正半跪在御座旁，纤纤玉手捧着一只白玉碗，碗中是黑褐色的药汁，散发着浓重的苦涩气味。
“陛下，您就喝一口吧，御医说了，这药最是止咳平喘…”庞贵妃的声音又软又媚，带着刻意的讨好，眼角却飞快地扫过御案上那份关于寒潭命案的密报。
“咳咳…咳…拿走…”老皇帝烦躁地挥手，差点打翻药碗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和压抑的怒火，“一群废物！堂堂京畿重地…咳咳…竟出此等妖邪之事！朝廷的脸面…都让他们丢尽了！”
庞贵妃连忙稳住药碗，顺势将柔若无骨的身子又往老皇帝身边靠了靠，吐气如兰：“陛下息怒，保重龙体要紧。太师…父亲大人也是忧心国事，才在朝堂上那般急切。如今有国师亲自出手，定能查明真相，还京城一个朗朗乾坤…”
“国师？”老皇帝猛地睁开眼，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精光，如同蛰伏的毒蛇，“哼！朕倒要看看…她这国师…是真有通天的本事…还是…咳咳…只会装神弄鬼！”他的声音嘶哑而阴冷，带着毫不掩饰的试探和…一丝深藏的杀机。
庞贵妃心中一跳，面上却依旧笑得温婉，柔声道：“陛下圣明。国师大人年轻，行事或有疏漏，还需陛下时时提点。父亲大人也是怕她年轻气盛，误了大事，才……”她点到即止，将“推波助澜”说成了“忧心国事”。
老皇帝冷冷地瞥了她一眼，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，让庞贵妃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几分。他缓缓伸出手，枯瘦如柴的手指捏住庞贵妃小巧的下巴，力道不重，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掌控感。
“爱妃，”老皇帝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，冰冷滑腻，“回去告诉你父亲…朝堂上的事，朕…自有分寸。他的手…不要伸得太长。这后宫…还有这江山…都还姓赵！”
庞贵妃浑身一颤，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。她强忍着恐惧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：“陛…陛下说的是…臣妾…臣妾省得…”她感觉下巴上的手指松开了，仿佛被毒蛇的信子舔过。
“下去吧。”老皇帝疲惫地闭上眼，挥了挥手，仿佛刚才那冰冷的警告从未发生过。
庞贵妃如蒙大赦，连忙起身，盈盈一拜，倒退着出了御书房。直到厚重的门扉在身后合拢，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沉水香和帝王威压，她才靠在冰冷的廊柱上，大口喘着气，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。她抬手抚上依旧残留着冰冷触感的下巴，眼中充满了怨毒和一丝后怕。父亲这次…似乎真的触碰到陛下的逆鳞了？那个萧漓…陛下到底想拿她怎样？
御书房内，老皇帝缓缓睁开眼，浑浊的眼底没有丝毫温度。他看向御案上那份密报，又望向窗外阴沉的天色，嘴角勾起一丝极其阴冷、饱含算计的弧度。
“阴云蔽日…妖邪作祟…”他喃喃自语，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锦被上敲击着，发出沉闷的声响，“萧漓…朕倒要看看…你这把刀…够不够快…能不能…为朕斩开这迷局…还是…被这迷局…彻底折断？”
他抬手，招来侍立角落如同影子般的老太监，声音低哑而冷酷：“传朕口谕，命‘隐鳞’盯紧寒潭案，尤其是…我们那位国师的一举一动。朕要…知道一切细节。”他顿了顿，眼中寒光更甚，“还有，查查那龟甲的来历…和…庞家最近，有没有不该有的手脚。”
“是，陛下。”老太监躬身领命，悄无声息地退下。
老皇帝重新靠回御座，剧烈地咳嗽起来，蜡黄的脸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红。他望着窗外那片沉沉的阴云，眼神却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。
寒潭边，萧漓将包裹着龟甲碎片的黑色丝帕交给小桃收好，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幽深的潭水，以及芦苇丛中那抹可疑的暗红。袖袋深处，那三枚古铜钱贴着肌肤，其中一枚，那符文最为深黯的一枚，正无声地、贪婪地汲取着空气中弥漫的恐惧、怨毒和阴谋的气息，一丝幽邃冰冷的流光在无人可见的深处，缓缓转动，如同缓缓睁开的……魔眼。